他沒再說下去,話里頭甚至多了些逃避的意味。

沈青鸞沉默了。

方才她言辭鑿鑿說和君呈松之間并無逾矩和糾葛,可事實當真如此嗎?

過往經歷的種種在她腦海一一閃現,原來不知不覺間,她和君呈松已經經歷了這樣多。

她真能問心無愧地說,她和君呈松之間清清白白,從無半分私情?

若是換了別人來問,她要么冷嘲熱諷,要么當場辯駁,絕不會讓任何人抓到半點把柄。

可現在來問的,是如此疼愛她的父親,是她在這世上最為敬重的男人。

或許她現在可以將此事含糊蒙騙過去,可日后,若真相浮出水面,她能承受父親的失望嗎?

心底深處,或許還有一個更深的念頭,只略一浮現,就被沈青鸞按了下去。

她不愿就這么絕了她和君呈松的未來……

因此,沈青鸞只是頓了頓,就抬頭,神色復雜卻堅定道:“父親,我與君鴻白合離,跟鎮遠侯并無半點干系,只是我真心想擺脫君鴻白一家人。”

聞言,沈舒心中一定,臉上的忐忑也去掉大半。

可沈青鸞卻并未就此止住,繼續咬牙道:“可父親若問我和鎮遠侯之間的私交,我與侯爺早在他回京之時便已經認識。

而后在鎮遠侯府他多次相幫,就連父親治病的人參藥材,也多是他私庫所出。”

簡簡單單一番話,聽在沈舒耳中卻如驚雷。

他瞠目結舌,磕磕絆絆道:“青鸞,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?”

“爹,我知道。”這番話說出來本該是極為難堪的。

可一旦開了頭,沈青鸞原本緊繃的心反而松快了下來。

深吸一口氣,迎上了沈舒震驚的眸光,“我與鎮遠侯之間,糾纏良多。

我憐他幼年親母早喪備受人情冷暖,贊他義薄云天為人慷慨仗義,謝他危難之時屢屢出手從未挾恩以報,更敬他雖出身坎坷,卻從未自輕自賤,反而一路崢嶸向上。”

說著,沈青鸞微微咬唇,臉頰逐漸蔓出紅暈,“父親,自從合離后,我從未想過再嫁。

可若是要再嫁,青鸞……并未想過旁人……”

多少隱秘的情誼,隨著這一聲聲剖白而得見于自己的內心。

寂靜的屋子里,燭火搖曳,只聽見父女兩個清淺的呼吸聲。

許久,沈舒才從女兒的大膽之中逐漸平靜下來。

是了,他的女兒,一直都是這么膽大而堅定。

正如她覺出君鴻白不是良配,就立即回頭止損,豁出一切也要合離。

而此刻,哪怕和鎮遠侯之間的一切是不能大白于天下的隱秘,她也毫無遮掩隱瞞,愿意光明正大說給自己聽。

這份坦蕩,世間大部分男子也多有不及也。

想到這里,沈舒心中不免涌起一股驕傲和慈愛之情,原本想好的話都盡數消散了。

深深地嘆了口氣,才道:“你知道的,父親并未因你合離,便覺得抬不起頭,更不覺得你此生應該常伴青燈古佛,不能見人。

你若有了意中人想成親,父親必定風風光光送你出嫁。可是,世間那么多男子,鎮遠侯與你最是難以相配,不為別的,便因為他姓君。

青鸞,你是沈家這一輩最出色的女兒,其中緣由,你該明白的才是。”

“女兒明白。”沈青鸞聲音很輕。

“你明白,我就不多說了。”沈舒心里發酸,聲音越發輕柔:

“鎮遠侯此人,雖是武將,卻是難得的赤忱爽朗,他十四歲從軍,小小年紀就能迅速收服邊疆的將士,年紀輕輕便立下赫赫戰功,便是父親也多有不及。”

說到這里,他忽然想起君呈松深邃出眾的模樣。

暗道若不論別的,他的人才品貌,倒勉強可與自己女兒相配。

“只是,”沈舒語氣驟沉,“你才從君家脫身,若又和鎮遠侯傳出糾葛,雖然為父相信你為人妻時絕無半點逾舉,可別人會這么想嗎?

世人總是不忌憚以最惡毒和下流的法子來揣測女子,為父不忍,你才從火坑出來,又陷入另一個流言的漩渦。”

沈青鸞沉默片刻,再抬頭時,臉上居然滿是輕松和舒適的笑意。

“父親多慮了,女兒雖然對鎮遠侯另眼相待,可也還沒到執意要和他在一起的地步。”

這樣一句輕松的話,落在沈舒眼里,居然是愁腸百轉。

他的女兒,自小就懂事。

可最讓他心疼的,就是她的懂事太過。

此前她在鎮遠侯府備受搓摩,在娘家卻是閉口不言。

焉知不是因為他身子病重不敢讓他憂思,這才將苦果往肚子里咽。

他已經讓女兒委屈了三年,若再憑著自己的心意將她嫁出去,那才是真正委屈了她一生。

思及此,沈舒心中警鈴大作,痛如鼓擂。

再想到方才,那君呈松本是個爆碳性子,捏著碩大的拳頭是連老虎都能打死的主。

可青鸞對他那樣不客氣,甚至當面怒斥讓他滾,他也不曾生氣,甚至言聽計從。

當著他的面都如此,私下里,只怕對青鸞更是百依百順。

想到這些,沈舒忽然心中既歉疚,又欣慰。

他招手讓沈青鸞到近前,撫摸著她的頭發柔聲道:

“乖女兒,都是爹不好,過去這些年平白讓你受了委屈。好在如今一切都好起來了,你還如此年輕,實在不必背負這許多。

世上這些男人,你若討厭,爹便將他趕得遠遠的。你若喜歡,管他姓君還是姓什么,爹都要為你爭上一爭。”

沈青鸞抬頭,凝視他溫和的眉眼。

并無激動的情緒,也沒有指天賭咒,但正是這份沉靜平淡,卻是一個父親最堅定的承諾。

沈青鸞恍惚了。

沈這個姓氏,背負了諸多約束,不止是她身上,沈舒身上猶是。

沈舒能說出這樣的話,是將整個家族施加下來的壓力盡數扛在肩上。

要替她遮風擋雨,讓她無憂無慮。

為著這個心愿,連最看重的名譽和家族顏面都要不顧了。

沈青鸞說不清心頭涌上來的是什么感覺。

她只知道,那是一直支撐她走下去的力量源泉。

“父親不必如此憂心忡忡。”她忽然笑了,眉梢眼角都帶著愉悅。

“自古只有娶妻難,沒聽說過嫁女難的,我好歹姓沈,又生得國色天香才高八斗,父親何必憂心我的婚事。”

她語帶三分狹促,想是刻意在開解沈舒,“君呈松若要娶我,什么荊棘滿地都該他自己趟過來才是,若還要父親憂心將我嫁出去,豈不是羞煞我也。”

沈舒也忍不住笑起來,“好,今日你肯跟父親說這些話,父親心里頭只有高興。

我不是個稱職的父親,往日也沒能為你遮風擋雨,可爹心里,只要你能高興過一輩子就好,知道嗎?”

沈青鸞鼻尖微酸,垂頭應是,自是不提。

沈舒又叮囑了兩句才離去,心里卻琢磨著,合該在家中再添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丁護衛才是。

今日過得雖是驚心動魄,沈青鸞卻一反常態地一夜好眠。

只可惜,這樣的平靜和愉悅只持續到第二天。

沈青鸞剛和沈母吃了一碗粥,便有下人來神色匆匆來稟:

“夫人,大姑娘,二姑娘,宮里頭來人了,說是太后娘娘宮里的,要召您去問話。”

沈青鸞筷子頓了一下,和沈母交換了一個驚疑不定的眼神,隨即讓人快速收了碗筷,讓丫鬟將人迎了上來。

等候間隙,她忽然摸了下腰間,佯作驚詫:

“呀,今兒個忘記佩戴母親替我求得平安符了,難怪心里頭總是七上八下。新月你快去替我尋一尋,若不然我心中總是不安。”

沈新月不疑有他,連忙去了。

沈青鸞給翠翠使了個眼色,示意她跟上去。

沈家的宅子太小,剛剛把人支走,宮里頭的太監便到了正廳。

沈青鸞母女連忙迎了上去。

沈母還有些手足無措,反倒是妥善地招呼打點了一番,復又遞上一個重重的荷包。

黃公公將荷包掂了掂,露出一個滿意的笑。

看沈家宅子這樣簡陋,還以為屋子主人是個吝嗇的,沒想到如此識趣。

這般想著,他神色也熱絡起來,裝模作樣推了一手:

“沈姑娘實在是太客氣了,咱家也是領了差事過來,實在是愧領您的盛情。”

沈青鸞面上掛著和煦且真誠的笑:“公公在宮內為貴人們做事,做的合該是關系天下民生福祉的大事,平日里我們便是想見上一面也難。

今日一見本該好生和公公敘敘話,只怕誤了您的大事,這才聊表心意,還請您千萬收了咱們的心意,務必好生保重身子。”

黃公公心底忍不住襲上一陣暖流。

怪不得說這些讀書人說話就是好聽呢,這小嘴真是比抹了蜜還甜。

最難得的是,話里頭這股子真誠勁,讓人忍不住便心生好感。

難怪聽說她在瓊林宴上一篇文章將陛下哄得龍顏大悅。

想起昨兒個聽說的事,黃公公臉上更加熱絡幾分:

“嗨,沈姑娘這么說,咱家便厚顏收了,到了宮里頭您若有什么差遣,只管吩咐就是。”

沈青鸞心頭微定,試探著問道:“小女斗膽,敢問貴人召見,究竟是為了何事?”